一业繁荣，万业凋敝

这是近几年人们的共同感受——中国经济，除了房地产一路高歌猛进，即将迈入世界之巅，其余尽是一片萧瑟。

宏观数据的佐证不遑多论。微观上的实体经济到底如何，人们的实际感受又是怎样？

记者经过一个多月的多方调查发现，相当数量的实体产业抵挡不住投机诱惑，进入房地产及金融领域，开始「脱实向虚」。坚守实业投资和经营的企业，不少则在夹缝中艰难生存。

金融空转，房地产严重金融化，实体企业ROE被金融泡沫（含房价泡沫）严重挤出。一业繁荣，万业凋敝，已成为当下中国经济的基本写照。

李建2012年硕士毕业后，进了天津某中字头石油研究院。

他印象中，2014年是光景最好的一年，工资每月到手6000多，公积金每月3000，年终奖6万。而到2015年，过节费购物卡等小福利全部取消，年终奖也骤降至一万。2016年全年收入仅6万元，还经常加班没有加班费，年终奖则变为了零，如今工资每月到手5000多，公积金则减到2500。

李建告诉记者，员工薪酬缩减，主要源自公司业绩大幅下滑。2016年中石油营业额为1.62万亿元，同比下降6.3%，净利润为78.57 亿元，同比下降77.9%。

夏天已经来临，而李建不断感受到的却是经济低迷的阵阵寒风。

实际上，从2015年开始，中央就下发文件，要求整治央企亏损，力争用3年左右时间使亏损企业亏损额减少50%。于是，关停并转、企业整合、裁员减薪，也就成了必不可少的组合拳。

根据财政部的数据，2016年建材、交通、施工房地产等行业实现利润同比增幅较大；石油、纺织、烟草和石化等行业实现利润同比降幅较大；钢铁、化工、有色等行业出现亏损。

央企半数资产集中在能源、基础原材料领域。国企的问题，一直都是资源占尽、冗员严重、效率低下。钢铁、水泥、电力等都是严重产能过剩的行业，亏损严重。

比如煤炭——2016-2020总共计划8亿吨的去产能，去年只去了2.9亿吨，目前依然产能过剩严重，但煤价却在去年商品市场上被炒的得翻了两倍。

这让人联想到四五线城市的房地产，去库存周期还在二十多个月，房子供应仍然过剩，但预期去库存，价格老早就被炒了上去。

再比如电力——今年4月，国资委召集五大电力央企开会称，因长期受制于煤炭价格波动与电力过剩，导致亏损面不断加大。预计电力改革的阵痛期预计至少3-5年，在这期间，员工的待遇也只会缩减不会增加。人民日报曾预计裁员300万人，这是个不小的数字。

经济发展需要用电，电力企业对经济好坏有着第一手的直观感受。在浙江嘉兴的中核集团员工称，火电现在受煤价影响较大亏损较多。“到处都不缺电，窝电严重，经济确实不景气，没那么多用电量。”

这还不包括事业单位和公司化的金融行业——比如银行。平安集团去年以来发生了大地震，多个部门合并撤销，减员降薪、拖欠奖金引发内部员工不满。招商银行员工反映，现在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但不加工资。

当然，并非所有国企都面临着关停并转、裁员减新的阵痛。国家重点扶持的产业如部分军工、科技类等国企，境况相对较好。

中小民营企业，生存艰难，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一方面，资金不进实体。即使这几年信贷宽松，资金始终先流入政府背书的企业，以及赚钱的金融、基建、房地产行业。

央行统计显示，4月全国人民币贷款增加1.1万亿元，同比多增5422亿元。住户部门贷款增加5710亿元（近似房贷）。与此同时，以实体经济贷款为主的非金融企业贷款增加5087亿元，低于住户贷款。

刘涛是北方四五线城市商业银行公司部员工，他明显感觉现在很多企业举步维艰，尤其小微企业，可以借新还旧已算有了奔头。今年以来，单位的坏账不断涌现，绩效降，收入也降。

但从刘涛所在的银行账面上看，坏账率并没有多大变化。因为很多贷款都是依赖转贷，续贷，公司才苟延残喘。但实际上，企业的经营状况早已大不如前，不续贷马上会死，续贷只是延续死亡。

中小企业在一条产业链之中，处于金字塔底端，层层让渡利润，面临高税负和高成本双重压力。银行出于风险考虑，很难对其放贷。

数据显示，反应民营经济活力的的民间投资，近年来增速遭遇“断崖式”下降，从2015年的18%，下降到去年7月的最低2.1%。去年下半年开始企稳回升，但今年4月份又开始下降。

在他们调查的50个企业中，34%的企业预期今年订单改善，40%的企业会扩大生产。然而，仅有8%的企业预期盈利改善，14%的企业会扩大投资规模。

原因有四个——投资回报率下降；金融市场的分流，比如这两年股市、房市轮番火爆，民间资金显著分流“向虚”；政府投资挤出效应；民营企业家对中国经济发展信心不足。

另一方面，世界加工厂优势不再。

2011年，中国劳动力人口到达顶峰。2015年劳动力规模由2012年的9.37亿降至9.11亿人，这是中国劳动力人口连续4年绝对值下降，人口红利逐渐丧失。中国的人工成本早已经高出越南缅甸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很多工厂都已经转移到东南亚。

去年底福耀玻璃的曹德旺跑去美国办厂，刺痛了国人的神经。曹德旺从运输、土地、电力、税费等方面算了细账后，除了人工比中国贵，其它东西都比中国便宜。总账算下来，去美国办厂更赚钱。

中国实施的营改增，据称实施一年来全国减税了6800亿。但很多中小企业却反映税费不减反增，负担更重了。因为改成增值税后，税率更高，如果不能抵扣，对人工成本较高的企业都是灾难。由于有些上游企业不规范，比如收购农产品，农民怎么开发票？

高房价成为压倒实体企业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少私营业主表示，因租金成本居高不下，产品售价上不去，人工成本又上涨，因此利润被压缩的无利可图，等于给房东打工。

据不完全统计，2016年共有百余家上市公司，依靠卖房来提升业绩。这些公司的主营业务均非房地产，但依靠套现房产实现业绩增长，算得上是实体企业发展的一大奇观。

比如天喻信息，去年10月出售武汉9套房产，套现1251.6亿元。

靠卖学区房实现保壳的公司，如*ST宁通B，连续三年亏损，去年9月，靠卖北京2套房子，增值2142.88万元，实现扭亏为盈。

东睦股份，一次性出售45套房，售价约2054万元。

还有最狠的一家上市公司，云赛智联，靠卖房赚了1.86亿元。

还有一些公司因为自己的主业不赚钱，靠卖资产、卖股权、投资并购等方式来维持增长。

据统计，上市公司中，有620家去年业绩增幅在一倍以上，但其中有43家公司，在扣除非经常性损益后的净利润，同比是下降的。非经常性损益，意思是非公司主营正常业务，比如卖固定资产，卖股权，获得政府补贴一类。

一些公司业绩表面虽然高增长，但主营业务却发生巨亏。比如电子行业公司，包括天津磁卡、华东科技、远望谷、星星科技、华映科技；计算机行业公司，有同方股份、启明信息、海联讯。

钱荒背景下乐视的危机仍在持续。乐视是创业板的龙头企业，但因为近年来扩张过渡，危机频发。

5月11日，有媒体报道称，乐视体育将启动新一轮裁员，预计规模将超过50%。本轮裁员过后，乐视体育将缩至300人规模甚至更低，乐视体育在巅峰时员工人数曾超过千人。 

东莞，号称世界工厂，高峰时期1200万人，繁荣程度直追北上广，现在只剩下800万人，昔日繁华已成过眼云烟。

产业只能在发展中升级，而不会在衰退中升级。

外资这几年也在撤退。今年一季度末，外资工业企业家数为50181家，而2012年尾57724家，四年下来，外资企业少了7543家。

相对而言，深圳产业转型升级是最成功的，经济增速也保持较快增长，高科技业走在全国前列。其中，华为是高科技领域的典型代表，“华为高薪”已成民间神话。但从今年开始，华为也在缩编减员。

尽管终端营业额大幅增长——比如华为手机——但都是赚吆喝的买卖，并没有转化为高利润。新业务盈利增长慢，而传统的通信业务又面临着增长的天花板，这也迫使华为不得不通过压缩成本，展开一场内部变革。

很多华为员工坦言，在背负高房贷后，最害怕的就是失业。有一份稳妥的工作，成了最大的理想。

“我无存款，但是借了几十万首付买了房，从此改变了人生，然后就离不开华为了，一有裁员消息，就双腿发抖。”

“在公司即将呆满两年，如果不买房的话，应该有30万存款，可是现在买了房，整天省吃俭用还没钱。”

“贷款五百万，压力有点大，等发了年终奖，贴上几十万，还部分贷款，但业务前景不明朗，不知何时能还完。”

相对其他实体产业而言，高科技行业整体仍是发展较好的。去年深圳GDP总值是1.95万亿，高新技术产业增加值6560.02亿元，增长12.2%，是深圳四大支柱产业中增加值最大的。

不过，全国又有几个深圳呢？

若干年前，知识分子被号召去农村上山下乡——“那里有广阔的天地，大有可为”。若干年后，人们赶上了一个「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时代。

近年来最火爆的创业题材，是“互联网+”概念。创业者都喊着要颠覆传统线下模式，故事讲的一个比一个吸引人，不少都能拿到投资基金，估值动辄数亿。

但大部分项目都是烧钱模式，你要想将来盈利，前期只能通过烧钱尽快抢占用户和市场，但行业能存活的屈指可数，剩下的没钱烧了，只能黯然离场。

2015年股灾后，资本市场开始退潮，无数创业公司从初期的狂奔变得步履艰难，直至跌倒在康庄大道的中途。中国倡导的这一轮创业潮，实际上已经宣告失败。

现代金融时报的水木然对各个互联网加概念的死亡名单做了统计分析。“互联网+餐饮”行业一番混战后，仅留下美团、大众点评、饿了么这样的独角兽。

互联网+餐饮死亡名单

互联网+旅游死亡名单

其余行业，互联网+汽车、教育、金融、医疗、房产、社区、美业、婚庆等行业，都有一批死亡名单。尤其是以P2P为代表的互联网金融，跑路骗钱普遍。

共享单车流行起来后，共享雨伞、共享充电宝之类的“共享产品”能走多远，我们拭目以待。

本次调研中，不少受访者都提到了高房价。实体企业甚至部分科技企业的艰难，与房价泡沫、金融空转很难说没有关系。资产泡沫对实体投资的挤出，是实体经济步履维艰的重要原因。

从来没有哪个经济体，可以靠金融空转，实现国力的不断增长。房子涨得越厉害，我们就越可能看到越来越多的艰难生存的实业人。因为他们的生存空间，在金融泡沫的挤压下，正在变得越来越小。

上面是火，无数的人闻讯赶来，一起借着火光，在钢丝上跳舞狂欢。人们夜夜笙歌，庆祝着这火越烧越旺。

下面是冰，更多的人籍籍无名，他们甚至没有御寒之物，只能靠身体的体温苟且求生。冰越冻越寒，终有一批人会死在那里。

上面的火越旺，下面的冰就越寒，这就是我们所面临的最基本的现实。

我们不需要更大的泡沫，不需要更繁荣的金融，也不需要二十万一平米的房子。我们需要的是，钱可以真正地流到那些可以用它来创造价值的地方去，流到那些能让人们多一点尊严少一点无奈的地方去，流到那些可以消除贫困和给人们基本生活保障的地方去。

毕竟，实体经济，这才是中国经济的未来。

本文作者陈小瑛、秦小明，文章原发于微信公众号“樱桃小房子”(ID: cherryhouse2017)，经JIC投资观察编辑加工。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JIC投资观察立场。